韩悯含泪咽下:谢谢辨章,辨章真好。 知道内情的葛先生与谢岩, 努力保持寻常的表情。 谢岩抬手给葛先生倒酒, 忍着笑道:先生请。 而后酒壶转了个圈儿, 对着坐在葛先生身边的楚钰。 楚钰迅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挪远, 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喝酒,等会儿抱阿言下楼、帮阿言推轮椅,怕颠着他。 另一个阿言。 谢岩微怔,收回手, 给自己满上酒水。 那边的温言因为《圣上与御史》不太高兴, 韩悯紧张兮兮地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这边楚钰与谢岩久别重逢、分外眼红愤怒的火焰在楚钰眼中燃烧。 饭吃了一半,外边那个敲着锣、大骂松烟墨客的人已经被旁人劝得冷静下来,一边抹泪, 一边从怀里拿出新出的《圣上与探花郎二三事》第一卷 。 旁人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喜欢御史大人吗? 那人哭着说:松烟墨客不写了我能怎么办?凑合看吧。 众人哄堂大笑,而后也都散了。 醉仙居楼上的情形仍旧不太好,一顿饭吃得艰难。 韩悯想了想,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扯了扯谢岩的衣袖,要他出来一下。 两人就在醉仙居专供读书人题诗的那面墙边站着。 而临窗的座位上,温言与楚钰面对面坐着。 韩悯问:你和楚琢石怎么回事? 温言也问:你和谢岩是旧相识? 一场隔空对话现在开始。 谢岩靠在墙边:我做过他的伴读。 楚钰捉起竹筷:他从前喊我少爷。 楚钰出身大商户,矜贵活泛,风流爱玩。 谢岩是我家家仆,沉默寡言,孤僻自傲。 他静不下心来念书,老爷把我指给他做伴读,我这才得以识文断字。 我本来就不爱读书,偏偏谢岩特别喜欢,我就把我的功课全给他写。 我十六岁时陪他去考试,却不料中了状元。 明明说好是去走个过场,结果他中了状元! 我以家仆的身份中了状元,表面风光,在举子之间,其实多有难堪。 中状元就中了吧,结果有一回举子聚会,他竟然当众说他不认识我! 楚钰就从他爹那里把我的卖身契拿来,还给我了。 他想要卖身契他就说嘛,他竟然跟别人说不认识我。我又不是缺伴读,我稍微一招手,要给我当伴读的人从这儿排到宋国国都。 因为他,我才中宋国状元的。 因为他,我才考齐国探花的。 谢岩长叹:他这个人挺好的。 楚钰冷笑:他这个人烦透了。 对话结束。 韩悯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问谢岩:你是刻意考中的? 楚钰原本无心功名,他爹想让他考,他才说和我一起去走个过场。我当时想着,考中了或许可以不做家仆,就 你骗他? 难怪楚钰气了他快十年。 韩悯捏紧自己的拳头。 谢岩垂了垂眸,眉心微皱: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跟在他身后、怀才不遇。 那你拿了卖身契之后呢? 拿了卖身契之后,却忽然不知道,除了楚家,我还能去哪里。 韩悯想说他两句,但是转念一想,他当时也才十六岁。除了对书上的学问较为精通,旁的事情,或许是不太清楚的。 也许只是一念之差。 谢岩道:宋国文人朝廷,被世家门阀垄断,我家仆出身,自然挤不进去。我也瞧不上他们,就来了齐国。 韩悯轻叹一声,揽住他的肩:没事没事,还能再见说明缘分未尽,你找个时间好好跟他道个歉,诚恳点。 我知道。 韩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你十年前就来了齐国,琢石去年科考,他也来了几年了,你就没找过他? 谢岩哽住,最后道:找过的。 你怎么找的? 我同他一起参加了去年的科考。 这找人的方式还挺特别,韩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去年的科考,你又在齐国考了一遍? 是,我本无意功名,不过是再陪他走一遭。 那你进了殿试? 谢岩点头:进了。 韩悯惊叹。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举,也就是与楚钰同届的科举。 去年科举,只有榜眼与探花,没有状元。 殿试的三位举子,有一位没有进宫。连紫宸殿都未入,遑论殿试。 所以去年的状元是空缺的。 这也就让所有人以为,没来的那位举子当是状元。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齐国讨论甚广。 或说是因为下派的官员礼数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状元得罪了;或说是那位状元原本就是来玩玩儿,玩过了就走了。 还有人说,这位状元其实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国中过一次状元的谢鼎元。 不过因为齐国朝堂比宋国还要差,他连殿试都没去就走了。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前半句竟是对的。 十六岁就中了宋国状元的谢岩。十年之后,又参加了一次齐国科举。 两朝鼎元,谢岩谢山石。 韩悯又问:你怎么没有去殿试? 谢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觉得非你齐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准我上殿。 这也太过分了。韩悯一惊,而后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国人? 他倒不是怀疑谢岩这话。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亲口点了楚钰为探花,十分可疑。 谢岩淡淡道:楚家家财万贯,老皇帝是看中他们家的钱了。他中探花之后,楚家就把家里产业尽数转移到了齐国。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 谢岩轻笑:可惜老皇帝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笼络他,就先驾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气数已尽,投到今上那边。原是我多虑了。 可是这对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过两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圣上说一声 谢岩不欲再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回去罢。 他刚要走,韩悯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谢岩靠着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计推着木轮椅跟上。 韩悯坐在原位,转头看了看谢岩:阿岩,你后悔了吗? 谢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韩悯悠悠道:如果你没骗他,这会儿在他怀里的,就是你了。你当时考上状元都要拿到的卖身契,现在又在哪里呢? 直觉不妙,谢岩威胁道:你要敢写我和他的话本,我就敢写皇帝发现了你的话本,然后把你抓进宫去,春宵苦短的话本。 韩悯一激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谢岩提起他的衣领: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没喝醉啊。 话音刚落,谢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现在醉了。 韩悯要将谢岩送回建国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开始跟着韩悯他们,才走出一条街,就说:我先走了。 韩悯问:先生要去哪里? 再吃一顿。 啊? 就你们饭桌上那个气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蜡,我自己再去吃一顿,你送谢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远了,头也不回,摆摆手与他作别。 韩悯扶着谢岩:那我们走吧。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韩悯问:你真的不愿意再出仕了吗? 古往今来,文人与朝廷都割舍不开,起码与民生割舍不开。 他以为,谢岩仍在齐国国都永安,而不是归隐山林,也是一种表现。 却不料谢岩道:不必,我已见过齐宋两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圣人不出,我辈文人唯有独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绝不出仕。 韩悯下意识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当今圣上其实挺好的。 韩悯想了想傅询,然后笃定地点点头:他是个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来,见过德宗皇帝,他也是个明君。 谢岩却道:你在话本子里那样写皇帝,还说他是明君? 话本里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御史和探花郎面前,紧张什么? 韩悯答不出。 默了默,韩悯又问:既然你觉得天下大乱,圣人不出,宋齐两国都是昏君,怎么不提醒琢石,还看着他做了齐国的探花? 宋齐相争,相较而言,宋国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较差的相比,还是选择比较差的好了。 谢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韩悯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建国寺。 倒也可以。从前建国寺方丈问过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钵传给我。我这些年参悟佛经,觉得很是奥妙。 好吧。韩悯顿了顿,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饭住宿还是要花钱的。 我继续写话本子。 你是两朝鼎元,写什么话本?你应该写《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 就是韩悯摸着下巴,教人怎么准备考试的书,你还可以写几篇应制文章订成册子,这个可比你写话本好多了。 说着话就回了建国寺。 禅房狭小,谢岩将摊在床上的佛经一掀:坐吧。 他一回来,谢岩养的那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走到他的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岩微醺,没理会它,倚在榻上,随手拣起一本佛经来看。 韩悯看见,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顺毛。 系统趁势附身,用脑袋拱了拱韩悯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够谢岩的衣摆。 韩悯这才想起来,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猫,往谢岩面前凑。 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字。 谢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腾出手,摸了摸猫头。 系统在韩悯耳边尖叫:那是他写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韩悯提醒他:你不要把话讲得那么奇怪。 系统根本不听,整只猫都炸毛了,猫爪子激动地左右狂摆,被韩悯按住之后,猫尾巴上下狂甩。 韩悯继续提醒:你现在是只猫,不是狗。 谢岩放下佛经,奇怪地看着他们,然后拍了一下猫脑袋:听人念了好几年的佛经,毫无长进。 系统也不惭愧,挣脱韩悯的束缚,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悯十分无奈: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谢岩将翻开的佛经盖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韩悯:楚钰那边 我也没办法,我帮你试探试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还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岩断然道:我不要。 韩悯皱眉:小样儿,你还挺狂啊。你自己骗他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 自知理亏,谢岩顿了顿:你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人好。 谢岩从挣扎的系统身上拿起佛经:罢了。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终还是心软: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娇这一招的。 怎么撒娇?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教不了了。 谢岩再一次放下佛经:你做给我看看。 行吧,就帮他一回。 韩悯一把按住系统: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