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下落的一瞬,一只手将他提离水面,拽到马上。
向来孱弱的少年不知如何蓄了力气,捉起了这老头,再策马踩着冰裂往回奔,马踏过处,冰块片片在身后落入水面。
前头的士兵已经顺利登岸,边往后边丢绳索叫伙伴拽住往岸上拉,视线边追着那匹马。
西辽的战马从来不惧风霜严寒,更不畏艰险,即使身后碎成汪洋,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向前。
“不好!”士兵大叫,远远的又一波炸药凌空飞来。
羽箭漫天搅起,却因隔得太远,不能全部精准拦截住。
几枚飞天箭成功撞向冰面,立即引爆,眼前登时似山崩海啸,炸起的冰块和水浪将奔马和马上之人彻底淹没掉。
“要救军师!”士兵叫起来,纷纷望向领兵的将军。
满脸髭须的将军却微微一笑,松了松手中皮鞭:“一个汉人而已。刚才军师不是不让救落水之人么?本将军会替军师向大王请功表彰的。”
话音未落,却突听头顶有人提声道:“那你也得有命回去请功!”
士兵们惊愕抬头,看到不高的峡谷上方,竟擎满了火把。
而窄道前方,去路也遭祁兵堵截。
——
“西属金,金生水……天水隔绝,流向相背,途中多有变故,大凶。”
——是谁给他卜的卦来着?
真准。
从马上坠落入刺骨河水的一瞬,胡易被爆裂震得耳间轰鸣,无边的泥水兜头将他淹没。
却恍惚听见隔着漆黑水面,有人在急着唤他。
“胡易,不要往西走!”
一切到底都晚了,晚了。
两年前,虞都城外长亭,那个姑娘满脸愧疚闯入他的视野,叫他为她停留。
-“胡易,你留下来,此事或可转圜。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士子身份。”
-“天无绝人之路,我会帮你将功折罪的。”
-“你听我的,留几天再走,我到时再给你卜一卦。”
栖凤湖中他拉着她跳湖,那姑娘却硬给他从水里拽出来,叫他努力活下去。
-“一个人也得好好活着,你才十五,路还很长。”
-“你瞧我,甭管遇到什么难事,谁来欺负我,谁又离开我了……还是得活着。”
-“哪怕你要掐死我,淹死我,我还是得活着。”
惟春阁里她撞破他的秘事,抬手摸了他的脸,失望到在他脖前划了一刀。
-“要是在风月场累了,以后可以去做教书先生,我给你推荐个好人家。”
-“胡易,你会毁了你自己。”
-“你才多大啊,这么聪明,有才华,却总是不学好。可不学好的聪明人,比笨人更可怕。”
一年前,京南路明州庄园,她给道士下药被他逮住,他还给她一片火海……
他本就不会游水,挣扎中胡易忽然迸出眼泪来。
他往西走得,实在太远太远了,再没法回头。
谁还会从这无尽的、无尽的黑暗中,再将他救出来呢?
只有无望地坠落、下沉下去,在最后的幻觉中,慢慢游向吞噬过母亲的那口深井……
可他突觉腰间猛然收紧,一只胳膊搂住了他,剥掉吸满水的沉重毛氅,拖着他向上,向上,暖融融的温度将他再次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关天师将他带出水面。
胡易猛地吐出几口水。
“孩子,放松,随着我走。”关天师声音温和传来,这道人失了拂尘武器,只靠一臂拖着他,还要划水,却用仅剩的一点儿内力输送给他热度,以免他在刺骨冰水中冻毙。
胡易又要睡过去,关天师却费力道:“你刚说本天师为了点铜臭,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摇头。
“胡易……那车钱财,不止是命……还是念想。”关天师咬牙切齿起来,“是流浪几十年……还想有个归宿的念想……”
胡易将头伏在关天师胳膊上,缓缓翕动苍白嘴唇:“有……念想好啊……”
“你呢?你还有……什么念想?”
关天师不停地跟他说话,胡易却又停顿许久。
关天师手脚都没停,怀里温度源源不断渡给他。
眼见终于要摸上块未裂冰面,胡易才道:“我的……孩子……”
“好啊……你好好活着……去看……你的孩子……”关天师声音渐渐弱下去,胡易却被猛地用力推到冰上。
胡易在冰上翻了个儿,想起回身去捉关天师的胳膊。
借着星光,他才看到,那道人几乎冻成一坨冰,胳膊维持着托举姿势,嘴角却挂着一抹笑容,是用光最后一丝力气将他送出水的。
涌动的黑水瞬间将关天师吞没进去。
道人终于在水底寻到了他装满财宝的马车。
“天师!天师!”少年扑在冰上,哭声撕心裂肺,“不值得!不值得!”
救他这种人,不值得啊。
眼前却只有巨大的涨满水的空洞,宛如那口他一直没走出的深井。
身体却是暖的,是关天师留给他的体温,像铠甲。
-
他遥望不远处的岸边峡谷,带火的羽箭正猛烈刺向刚离开冰面劫后余生的军队。
青门峡山峰上,银甲将军早就望见了冰上落魄少年,按下楚歌正要瞄准射出的箭矢:“命挺大的,本王要活的。”
胡易硬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向岸边,从未脱落的腰间袋中掏出虎符令牌,声音嘶哑:
“别杀他们!西辽骑兵,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