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老头儿“小玉哥”“小玉哥”的叫惯了,乍听这么板正的称呼杨烟竟有些不习惯。
她用力挤出个笑来:“殿下又不傻,指定在后头追呢。”
燕然飞快走几步:“那咱们快些办事,早点回去复命。”
杨烟却薅住他:“计划得变一变了,大家分头行动,绝不能叫两军在南都会师。”
——
南都青峡城行宫内修了个封闭暖房,贯通彻夜不熄的地龙,连院落都覆上明瓦顶,白日里能透进明晃晃日光。
即使在塞外料峭寒冬,室内依然温暖如春。
从两年前回了西辽,胡易就命人修葺这处宫殿,似乎早已预见今日局面。
已至夜深,院内明瓦天顶上结着重重霜花,外头是呜咽不止的风声。
着白色狐裘披风的女子站在窗口,凝神望向院中一棵桃树。
桃树感了暖意,枝干上竟零星有小芽儿冒出。
侍女走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又端来碗热腾腾羊奶。
闻到腥膻味儿,娄芸芸捂了捂嘴,抑住翻涌呕意。
她推开碗:“实在喝不下去。”
侍女又往她嘴边送了送:“公主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肚子里小世子考虑。”
女子抚了抚略略隆起的肚子,明艳的脸上溢满柔情,自言自语:“耶耶什么时候回来呢?知不知道娘娘为你、为耶耶受的罪?”
“罢了罢了。”娄芸芸叹了口气,接过碗捧到脸上,侍女立即回身去取梅子给她止吐。
院顶角落的明瓦悄悄被卸下一块,声音被殿门推开的“嘎吱”声遮掩。
“不必跟着了。”眉清目秀的男孩一蹦一跳走进来,回身对侍卫嘱咐。
女子正以手撑额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懒懒发呆。
“姐姐,又不舒服了?”耶律弘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段时间总看她吃不下喝不下的,“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叫王医给你瞧瞧。”
旁侧侍女抿了抿嘴,憋住笑意。
娄芸芸指了指那株桃树:“阿弘,瞧!这是你姐夫去年亲手植下的,今年就能开花了。”
耶律弘却不屑撇嘴:“我瞧着他就是给姐姐灌了迷魂汤——”
“住嘴!”娄芸芸却道,“没有他,你还在北都流放,我还在祁朝做……婢女。”
“可他只是个汉人。”耶律弘呲着嘴,露出两颗尖尖虎牙,像头小兽,“阴险狡诈,非我族类。”
“你的族类却不是要流放你,就是要杀你。”娄芸芸啐道,将男孩的手移到自己肚子上,“阿弘,你马上要做舅舅了。”
“什么?!”耶律弘拧了拧眉头,脸上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意,“本王承认你跟他的婚事了吗?你竟有了他的杂种?”
“耶律弘,你以为你的王位是如何得来,就是他用阴险狡诈帮你挣来的!”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到男孩脸上。
娄芸芸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她还是第一次打他。
侍女吓得迅速跪倒在地。
男孩捂住脸颊,眼睛里挤出一颗泪珠,却未下落:“他是为了我么?明明是为一己私欲,挑拨两国关系,拿咱们做棋子用。”
“姐姐,他这种人,对谁都不会真心!你真是糊涂!”
耶律弘汹汹推开殿门欲走,回头恶狠狠道:“等我长大了,会亲手杀了他。”
“阿弘!”娄芸芸无力唤了一声,叫侍女追出去跟着他,自己坐在原处悄悄抹泪。
恍惚中却见窗外桃树迅速打开花苞,簇簇桃花挂满枝头。
想起那少年离开前说:“桃花开时,我就回来了。”
她立即从椅子上跃起,奔向窗口。
-
视野里赫然出现一袭白衫、长身纤薄的少年,竟还是两年多前在惟春阁初见时的样子。
那是暮春雨中歌楼,高髻金钿戴面纱的女子被公子王孙众星捧月坐台上抚阮,抬眉却见阁中守卫在驱离一个落魄书生。
书生倔着一张干净俏脸,却死死捂住胸前画纸,被推出门时仍在回头注视她。
那双眼睛细长微挑,似蒙着迷蒙雾气,全部焦点却集中在她身上——她仿佛成了他唯一的光源。
众目睽睽下,娄芸芸鬼使神差弃了阮,追着来到楼外廊下。
檐下雨潺潺,却见少年在廊中边跑还边拿毛笔在画纸上补了一点。
然后他被人大力推出游廊,推入雨中,踉跄跌到地上,手中画纸散了一地。
他扑着四处去捡拾纸张。
娄芸芸提起裙摆,绣花鞋踩进雨里溅起水花,侍女追在身后为她撑伞,见她信手捻起一张浸湿画纸。
画上蒙纱女子弹着阮咸,抬眼却从纸间懵懂凝视过来。
娄芸芸的手抖了又抖,一时分不清,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刻,究竟谁成了谁的风景。
那天,她一身红衣站在雨里,头顶叫人撑着绘满荼蘼牡丹的华丽油伞,躬身向伏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招了招手:
“过来……”
而此刻,白衣少年信步走到夭夭桃花树下,向她招了招手: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