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说的, 我就是突然想去相国寺逛逛去,好久没去了呢,有点想那里的芙蓉冰碗了。”宁心儿说着,浅浅一笑,“咱们这少夫人还真是心急得很,连个傻子也不放过,连送子观音都拜上了。”
她这一笑风情万种,百媚皆生,饶是大掌柜阅历过人,也觉得眼前如鲜花盛放,实在是赏心悦目,他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
*
相国府里香火鼎盛,即使是大热天,人们也热情高涨,拈着香在香炉前闭目合什,念念有辞,念了半日,才把香插进香炉里。
送子观音在第三进佛堂中,香炉里已经插得满满的,蒲团上跪满了人,大多是女子,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年老的一面催促年轻的诚心跪拜,一面口里念叨:“求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家孩儿一朝有孕,三年抱俩,一定要生个儿子……”
按姜二公子出门的习惯,当然是把闲杂人等都轰出去,再来清清净净拜菩萨,但温摩止住他:“算了,等等就是了。”
中原女子已经够凄惨了,不单年轻的时候要操心生儿子,老了还要操心下一代生儿子,生儿子仿佛是她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天热人多,檀香气依然压不住人身上的汗味,姜知津的鼻子又灵,实在是嫌弃得不行,只得往温摩身上靠,深深吸口气。
啊,还是阿摩身上的味道最好闻,即使是大热天,闻起来也是一片清凉,能让人像是置于身郁郁丛林之中,满眼皆绿。
好容易轮到他们到了菩萨跟前,姜知津拈了六支香,递给温摩三支,自己拿着三支,举着香,手指贴在额前,闭着眼,轻声道:“菩萨菩萨,我想要一个跟阿摩姐姐一样的女孩子,你能送给我吗?”
温摩瞧着他虔诚的模样,心里面像是被谁绑了一根线,轻轻地牵住住,一扯,就微微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许自己再多想,学着姜知津的样子,举起香,闭上眼睛。
仡族人只信唯一的神,天神。
所有人死后都会回到天上,回到天神的怀中。
所有人的愿望天神都能听见。
仡族人不信旁的神,但此时此刻,温摩希望菩萨真的有灵,希望她也能像天神一样,真的听见信徒的愿望。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保佑我大仇得报。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保佑我顺利回南疆。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在我走之后,给津津一世幸福。
姜知津睁开眼睛,看着温摩。
温摩闭着眼,睫毛长长的,神态宁静得近乎出尘。
香炉缭绕,人声鼎沸,他却听不得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人,眼中只剩这样一张侧颜。
时间仿佛已经定格,他能一直一直这样望下去,望尽千年。
阿摩不想和他有孩子,不然,也不会编这一套话来哄他。
那么,阿摩你想要的是什么?
温摩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姜知津收回视线,装出刚刚许完愿的样子,和温摩一起将香插进香炉,然后笑眯眯问:“姐姐求的是什么?”
温摩微微一笑,还没回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咦,这不是二公子和少夫人么?”
宁心儿摇着一柄绯红薄绡团扇,带笑走进来:“二位也来拜菩萨?”
“心儿你也是?”温摩很意外,她只知道乐坊女子谈孕如谈虎,甚至会提前喝避子汤。
“唉,可不是嘛,”宁心儿道,“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啊,遇上了一个男人,生怕得不到他的真心,就像用孩子拴住他,所以就来拜一拜喽。”
姜知津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当着温摩的面不便声张,只用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
温摩却没听出她这番含沙射影,只觉得惊讶:“没想到天下还有男人能让你这位花魁这样放下身段。”
宁心儿幽幽叹了口气:“我自己也没想到。”
“叹什么气?能遇上这样的人,就是运气啊。”温摩揽住宁心儿的肩,传授经验,“我告诉你,你可以在他的酒水吃食里下点药,管包他乖乖服了你。”
这番高见让宁心儿微微一怔。
温摩把这神情理解成发愁,道:“放心,姐姐我这里有药,回头就给你送去。”正好长公主给她那么多,根本用不完。
宁心儿:“……”
“放心,这药都是好东西,绝对不伤身。”毕竟长公主都能拿给亲儿子用的,还能有坏处?
姜知津垂下眼睛,忍住一丝已经泛到嘴角的笑意。
宁心儿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了:“你给二公子用过?”
这话温摩不能否认,当初那盒加料的点心,虽不是她亲手准备的,到底是她带上马车,所以姜知津才吃了,因此她支支吾吾道:“唔唔唔,都说了那药无害吧,你看津津完全没事。”
宁心儿内心:无!耻!
表面上还少不得含笑:“少夫人真是知情识趣。”
温摩长叹一声:“都是被逼无奈。”
宁心儿恼怒更甚: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还是笑盈盈挽住温摩的手:“这相国寺,姐姐以前来过么?”
温摩:“没,头一回来。”
“少夫人不知道,这相国寺可不是专门拜佛的地方,这里有些东西有趣得紧,还有不少好吃的,少夫人若是不嫌弃,我就陪公子和少夫人逛逛吧。”
温摩看了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从前是常去风花阁找宁心儿的,这回从西山回来,他好像还没有去过,因此便把宁心儿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拉下来,搭到姜知津胳膊上,笑道:“行,你好好服侍津津就行。”
姜知津和宁心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串省略号。
这是什么意思?
吃醋?
类似于“哼,你不就是来勾引他的么?我成全你们!”这种?
温摩已经背着手往佛堂外走,走出一阵发出两人没跟上,回头:“不是要去逛逛?愣着干什么?”
就这样,姜知津心中的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
相国寺里面有许多番帮异物在叫卖,外沿则有不少吃食摊子,还有人在玩杂耍,当真是热闹非凡。
这些东西温摩在南疆都没见过,上一世来京城就乖乖学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更没见过。
这会儿在三个人当中,她玩得兴致最高,后来还遇到一个赌酒的摊子,桌上摆着五碗白酒,摊主言明,喝完五碗,还能爬上对面大树将红灯笼取下者,不单分文不取,还奉送五两银子。
但若是喝不完,或是喝完了酒取不了红灯笼,那对不起,每碗酒须付一百文。
街市里多是有这种卖法,名曰“扑卖”。挑战成功自然是大占便宜,挑战不成,每碗酒的价钱都比要比市价高出不少。
那株大树离酒摊约有两箭之地,走过去得有四百来步,上面绿叶葱葱,一盏红灯笼挂在最外面的树枝上,倒也不算高,爬上去就能摘得到。
正因为看起来简单,所以想去尝试的人不少,可惜要么喝不完五碗,要么喝完五碗,还没走到树下,步子就开始摇摇晃晃,别说摘灯笼,好多人醉得抱住大树就开始叫娘。
这差不多是最热闹的摊子,光是围在两旁看热闹的人就不少。
温摩走过去,端起一碗,闻了闻。
摊主看她是个女子,笑道:“姑娘,我这酒酒劲极大,一般人喝不得。”
他的话没说完,温摩已经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酒虽然粗,但确实有劲。”
说话的功夫,手里这碗已经一饮而尽,她拿起第二碗。
摊主惊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惊住了,忙忙地呼朋引友过来看,一时间把这条街都堵了,看着温摩喝酒就跟喝白水似的,纷纷惊得张大了嘴。
宁心儿站在姜知津身边,低声道:“公子,她是你的人,真要让她这样抛头露面丢你的脸么?”
姜知津淡淡道:“你特意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宁心儿:“我只不过是凑巧……”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姜知津的声音很轻,也很凉,“我要的是一个得力的下属,不是一个给我添乱的女人。”
宁心儿脸色一白,咬牙道:“明明她才是给你添乱的——”
她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姜知津转头盯住了她,眼神冷得可怕。
那边,温摩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喝完了五碗酒,转身走向对面的大树。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背影,摊主暗暗在心里道:“倒下,倒下,倒下……”
看热闹的人则起哄叫道:“快点!快点!快点!”
温摩走到一半的时候,明白了老板是靠什么发财的——这段路程的时间,刚好够酒劲发作。
她的脑子里有点浮荡,正是十分舒服的微薰。
天蓝汪汪浮在头顶,风轻盈盈吹过指尖,一切都是刚刚好。
她身轻如燕,轻轻松松就爬上树,手已经抓住了灯笼的提杆,底下欢声如潮,她正要下树,整个人却微微顿住。
这个视角居高临下,底下的人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她看到了人群当中有个熟人,正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第81章 八十一
只一眼, 那人便迅速底下头去,遮住脸挤出人群。
但那一眼已经够温摩认出他了。
是温诚。
他离开的时候,他附近几个人也同时离开, 只不过是朝不同方向。
如果不是因为爬上了树, 绝难发现这一点。
温摩提着灯笼,轻轻从树上跃下来,落地是轻盈稳当, 外袍的八瓣衣摆因风如花朵般绽开, 转即又贴身垂下,像一朵刚刚打开的曼陀萝花。
周围的人欢呼震天, 摊主则脸色发白。
但温摩拎着红灯笼并没有走向摊主,而是走向姜知津。
“阿摩姐姐太厉害啦!”
姜知津的眼睛在发光。
宁心儿不能欺骗自己说他只不过是在假装,因为温摩从树下跃下那一瞬,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眸子里那点光迅速扩散,笑容几乎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
温摩笑了笑, 没有说话,将灯笼塞进姜知津手里, 然后一手拉起姜知津, 一手拉起宁心儿, 大步往回走。
走得又急又快。
姜知津和宁心儿不解。
摊主也发愣。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老天眷顾, 终于有人摘下了灯笼, 他却不用付那五两银子, 他瞧那三人走得足够远了,才假模假样喊道:“客倌, 你忘了拿灯笼过来兑银子——”
官倌越走越远,转瞬消失在拐角处。
摊主彻底放了心,摸出一支笔, 在赌酒告示的最后附上一行小字:女子不得尝试。
“少夫人这是干什么?”宁心儿问。
“有人跟踪我,并且想做掉我。”温摩简单地答。
“什么?!”宁心儿简直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讲这么严重的事,下意识望向姜知津。
姜知津露出害怕的样子:“又有坏人吗?”
“津津别怕,是个没什么用的坏人。”
以温诚的能耐,就算是想对付她,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身边带着姜知津和宁心儿,她恐怕到时动起手来顾不过来,反而连累这两人,所以抓着两人一路急奔,准备将两人送回马车上,那儿有随从护卫,能保护他们俩。
待进了一条小巷的时候,温摩脚步微微一顿。
小巷很安静,只有几个人拿着扫把在扫地,穿的都是不起眼的粗布短打,看起来就像是衙门里抓来百姓服扫待的劳役。
但这几个人,温摩在树上都看到过。
正是随温诚一起离开的那几个。
动作比她想象中快啊。
倒是让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温摩脚下不停,直往前走,头朝向姜知津耳朵,看起来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实际上她低声道:“津津,一会我叫你跑,你就拉着宁姐姐往外跑,好不好?”
姜知津也看出这帮人不对。
一条小巷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来扫?而且扫来扫去,地上的落叶依然很明显,且每个人握扫把的姿势都颇为僵硬,虎口处隐隐看得见茧子,显然平时常握的东西不是扫把,而是刀剑。
“为什么呀?”姜知津一脸天真,悄悄问,“我更喜欢阿摩姐姐,我想跟阿摩姐姐一道走。”
温摩:“……”
平时那么乖的小孩,怎么关键时刻犯傻?!
温摩头疼,只好转头去交待宁心儿,谁知宁心儿也道:“不行。”
“为什么?!”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宁心儿望着借扫地之机渐渐朝这边接近的人,袖子里,指尖翻出了一枚细细的金针,想了想,又收回去。
她是姜知津的红颜知己,一旦暴露,一定会引动姜知泽的疑心,到时姜知津就离暴露不远了,那会毁了姜知津的计划。
她跟在姜知津身边这么多年,知道那个计划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因她而毁,他绝不会放过她。
“上!”
领头那人“咔嚓”一下拧开扫把,从中抽出雪亮的长剑,二话不说,向温摩三人攻来。
还真是简单粗暴!
并且装备比温摩想象中的要好些,居然还会把剑藏扫把里,看上去挺专业,一定不便宜。
温摩脑子里掠过样的念头,“呛啷”一声拔出弯刀,在刀剑相击之前,手/弩机关扣动,正中最前面一人的胸膛。
那人软软倒下,领头人的剑重重压在她的弯刀上,低喝:“小心她的弩/箭!”
这一剑,又快,又重,又狠,温摩手里的刀狠狠一沉,虎口几乎要裂开来。
这一剑立刻让温摩改变了对温诚的认知。
她低估他了,他竟然请到了这样的高手。
这是真正的江湖高手!
“吹笛!”
温摩扛住这一刀,大叫。
这里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那头人声鼎沸,笛声也很容易被喧闹声淹没,但此时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哦哦哦!”知津连忙从怀里掏出短笛,只是还没等他把笛子送到唇边,一把剑就劈到了他面前。
好机会。
宁心儿挡在了姜知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