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诡秘
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