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现在这个男子。
他五十岁上下,身着一件深色的大袄,肩侧贴着毛毡,上面还沾着雪迹。那雪像是已经在那件衣物上放了许久的样子,已经和上面的绒毛黏在了一起,可很奇怪的是,却依旧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他的嘴角也有些胡渣,但却并不杂乱,被他收拾的井井有条,而头上的青丝中也夹着些许鹤发,但也被他梳理的一丝不苟。
就如同他现在脸上的神情一般,一丝不苟。不喜不悲,不怒不痴。那是一张严肃到了极致的脸,严肃得几近寒冰。
而他现在正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上跋涉。
他前方是隐没在云端,看不见尽头的台阶。他的身后,同样是延伸到已至他卡不清的远方的台阶。
他已经走了很久。
从春风走到了夏日,从落叶走到了白雪。
但他并不急躁,亦没有丝毫劳累,甚至他脸上的神情也与他踏上这第一层台阶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
因为他知道,他终会到达那里。
而就在那道光柱升起时,他那张万古不变的脸上,终于是有了那么一丝丝细小到几乎不能察觉的变化。
他踏出去的步子猛地僵住,然后他转头看向那道光柱升起的地方。
那儿应该是长安。
那颗星星应该叫玉衡。
他这么想道。心底却莫名有些翻涌。
于是他紧紧的盯着那颗已经快要枯萎的星星,许久。
之后,他转过了身子。
那是那般决然的一个转身,就好似要和什么东西自此一刀两断一般。
然后,他再次跨出了步子,朝着那不知道何处是尽头的山巅走去。
那时,夜空中一颗无比耀眼的星星开始闪烁,一道耀眼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的光芒洒向他的背影。他就像一位孤独的旅客一般在这样的星光下行走。
“天枢、天权、天玑、天璇、摇光、玉衡。”他的嘴里如同梦呓一般,开始念叨着一串名字。
“可惜,却无开阳。”他这般说道,犹若叹息一般的声线,在山腰上久久回荡。
而一滴泪,也在此刻自他的眸子里滑落。
打在冰冷的石阶上,溅起一朵转瞬即逝莲花。
长安以西。西岭关。
这是一座存世久远的关隘。
是西凉与中州的交接处,也是抵御蛮族的最后一道屏障。
接着夜里的星光,可以看见,有一阵阵烟尘在升腾,伴随着的还有一阵阵整齐而有力的轰响。
那是一支雄师正在行军。
他们身着甲胄,手持枪戟,腰挎长刀。虽然风尘仆仆,但却面色肃然。而队伍中,时不时的可以见到,一面面战旗在迎风飘荡。
那是很少见的一种战旗,他通体漆黑,上面用红色染料写这大大的一个“北”字。
它们在夜色里摇曳,就好似一团团正旺的火焰。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个坐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男子。而他身后的不远处还跟着一辆马车。
男子身着黑色战甲,面色冷峻如万年枯井,嘴唇猩红如饱饮鲜血。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那座巍峨的关隘。
他知道过了这里前方便是西凉。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为了回到这里,他付出了太多代价,亦背负了太多罪孽。
他望着那里,不觉间竟有些出神。
而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他冷峻的脸色为之一变。
“停”他一声喝令响起,身后的十万大军令行禁止。一团巨大的尘埃也因为大军的忽然停住,升腾而起。
男子想要转身去看些什么,但一股不知名的恐惧让他有些犹豫。
但最后,他还转过了身子。
映入他眼帘的是在极远的东方,忽的升起的那一道光柱。
他很清楚的知道那里是长安。
而他的身子也在这一刻,开始莫名的颤抖。
叮当。
一声轻响传来,跟在他身后的那辆挂有风铃的马车的帘布被掀开,从里面探出一只绝美的脸庞,她的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这位男子,似乎在询问他因为何事而停止行军。
但男子对于她的询问却犹若未闻。
他的手忽的再次抬起。
“让道”他如是说道。
身旁的传令敢在他话音刚刚落下时,提气附和道:“让道”
洪亮的声音在夜色里猛地荡开。
他身前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士兵便如潮水一般向两侧退去,在队伍的中间让出一条一丈宽的路来。
男子手持马鞭,用力的一拍马身,那匹黑的战马便是一声嘶吼,然后向着长安方向绝尘而去。直至到了队尾,男子才一拉缰绳,停下了战马。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摘下头上的黑色头盔,跃下马背。
扑通一声。
男子竟然就朝着那道光柱的方向跪了下来。
砰
砰
砰
三声闷响。
他就这么当着众人面,连连叩拜三下。
而这三下,他用力极大,且未有丝毫灵力护体,额头上便在此时被生生撞出一道血印。
“师傅放心。”
“天岚之誓,通玄永志不忘”
他朝着那道光柱这般说完,然后身子猛的站起,跨上战马。
“出发,昼夜兼程直赴西凉”
他的声音骤然响起,在这浓郁的夜色里久久回荡。
长安以南,漓江以东。
滔滔不绝的漓江水,自极西处高耸的藏云山起,汇集百川。又得与宛州的沧江合流,终于在江东岸边聚齐了浩大的声势,奔流入海。
这川流不息,一晃便是千载。
而白雀渡口上的那些礁石也就被这汹涌的浪水拍打了近千载。
但他们却如扎了根一般的在那里立着,任凭风大浪急,却千载不曾动摇。
就好像那一群江东的刀客一般,沉默却坚定。
而现在,正有这样的一位刀客,立在那礁石上。
那是一位看上去已经三十有余的男子。
他胡子拉碴,发丝算乱,身着一身墨色锦衣。
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里面闪着阵阵紫芒。
他仿佛在那里立了很久,他就这么看着那波涛汹涌的江面,看着大江那边,那一处隐约可见的繁华。
漓江。就好似一道天堑,将江东与长安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有那边来的人,死在江东,不得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