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画师迷蒙的侧脸,宝尘突然觉得十分寂寞。他走入内室,打开衣柜里古老的木箱,一层层腾出各种事物之后,拿出一个暗哑的、剥漆掉色的长条匣子,慢慢走回画师身边。
画师看着宝尘,又看着他手中的匣子,迷蒙又平淡。
宝尘叹了声,“余乃尼方第四代旁系,人丁稀落,竟承担起保管这《空山》的重担。”说着,他打开匣子,取出一轴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
《空山》就这样映入画师眼帘。
画师哭了,啜泣之声发自肺腑,让宝尘觉得有一些温暖取代了原来的寂寞。他看着画师突然起身,连拜三次,蹒跚而去,未发一言。
第二日,内廷理事出现在宝尘居所,拿出圣旨圣谕,径直取了匣子扬长而去。宝尘跪拜在地,沉默无语。
□□此番了无遗憾了,宝尘想着。然后他又想到友人啜泣的声音,枯坐整整三日,最后笑了笑,悬梁自尽。
《空山》现世的哗然掩盖了宝尘轻飘飘的性命,□□将画作带在身边,时时观赏。
数月前,□□驾崩,责令将所有尼方真迹一同陪葬,《空山》终于成了真正的传说。
和《空山》一起隐秘流传于市井的,还有继位仅一个月便消失的新帝。
新帝乃□□第二十子,贵妃所出,书画双绝,和嫡出六皇子并为□□属意之人。在□□漫长的病痛生涯中,二人明争暗斗时有发生,满朝皆知。
后来,□□传位于皇二十子,只是他登基一个月后,突然风云变色,直到六皇子重新入主皇宫,贴出皇榜,世人才知新帝私掘□□庙,盗走《空山》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新帝到底不敌根基深厚的嫡出皇子,名为失踪,实为丧命。
————
萧梓英醒来的时候,茫茫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他四处望了一眼,瞥到极远的地方,隐隐有山的形状。
想到山,他心里一痛,觉得还不如死去。
风吹过来,送过来清冽如水的声音。“来者是客,喝杯酒如何?”
暗绿色长衫的人坐在廊檐下轻笑着,萧梓英看着他倜傥风流的姿态,无法拒绝。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方,除了名字忘了一切,喝一杯又何妨。
“在下段十六。”男子报上姓名,递过来一杯酒:“这酒名为遗梦,是用死去的蜃酿造而成,一杯饮下,前尘尽现。”
前尘尽显么?
萧梓英一笑,端过杯子一饮而尽,酒入喉,满腔苦涩的味道,眼前的景色突然换了。
他看到自己在富丽堂皇的花园里跟华美妇人说话,妇人鲜红的嘴一开一合:“陛下提出得《空山》者得位,你不可让我失望。”他低头说道:“是,母妃。”
无数人从身边走过,不同的官服和冠带,作揖、笑谈,每张脸都是白茫茫一片,既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索然无味间,一个人出现在不远处,微笑着说:“在下宝尘。”
那人眉目清隽,有皈依之人独有的恬淡。
风吹过,他在湖上船头将画作展示给宝尘:“不知我的《空山》与尼方所作差距多少?”宝尘坐在船头,点头轻笑:“你的便是你的,何需比较。”
然后,宝尘从屋内走出来,将一副画卷铺开,那一刻,他心中巨恫,狂喜于生平之愿终于达成,又悲痛于自己终于害了宝尘。
他转身离去,背后却仿佛有眼睛,看到宝尘平静柔和,一如初见。
那副卷轴被他亲手呈给父皇,没多久又放入了棺椁。
有人给自己更衣,紫色的龙纹张牙舞爪,他想起十年的算计,满心悔恨,只想见生平唯一知己,向他道歉。很快,《空山》呈现在自己面前,他藏在怀里奔出宫外,一把匕首却突然刺来。
血流出来,追杀之声在身后响起,他死死抓着怀里的画,只希望它别被血弄脏。
……
清冷的夜风吹来,萧梓英眼眶发烫,抬头看着月色喃喃自语:“…直到我登基,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早已知道你是谁,不想成为你的把柄。”
萧梓英放下酒杯,看向不知是人是妖的男子:“朕的魂魄来这里,可是对你有所求?”
段十六轻轻一笑:“并无所求,只是段某愿与陛下做个交易。”
萧梓英看着他洁净的面容,问道:“什么交易?”
“用陛下残留的龙气,换陛下与宝尘一见。”
“好。”萧梓英想也未想,轻轻颔首。
段十六便挥起衣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传来窸窣之声,萧梓英转头看去,院中树下出现幽渺的身影,正是宝尘。
宝尘看着他,嘴角的微笑一如往昔,萧梓英呆愣片刻,慢慢朝他走去,隔出很远却停住,从怀里拿出半旧的画卷:“我想将它还给你。”
宝尘摇摇头:“天地之物,便交由天地吧。”
萧梓英站着,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对不起……”
宝尘微笑起来,缥缈而柔和:“得知己如梓英,宝尘从未有遗憾。”说着,他伸出手:“你不可再在人世耽搁,可愿随宝尘离开这里?”
萧梓英点点头,他转身看着那个男子:“你要的龙气该如何给你?”
段十六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陛下轻轻握住即可。”萧梓英点点头,伸手握住匕首一端,只见淡淡的紫色从他手中蔓延开来,一丝丝缠绕在匕首上,片刻,光滑的刀身上出现一条蜿蜒的紫色龙纹,男子点点头:“多谢陛下。”
宝尘冲段十六微微一躬,又看回友人:“可还记得太一湖的风景?”
“当然。”
“临行之前,可愿再与宝尘一观湖景?”
“当然。”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消失在夜风中。
弥国第二任皇帝,在位一月,私掘□□庙,盗走《空山》不知所踪,如今念念不忘的心愿,总算得以实现。
《空山》掉落在树下的草丛里,段十六等了一会儿,看着缓带轻衣,眉眼如黛的女子缓缓出现,他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神色,走过去朝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将萧梓英一点执念藏于画中,先生慈悲。”
那女子露出一抹微笑,似喜还悲:“想见一人之心,我与他并无不同,故而多事,只是以我的力量,若非你呼唤,也来不到这里。”
“宝尘托我找他,以免他的魂魄飘零太久而消散,是段某划算,一杯蜃酒换了宝尘的笔和他的龙气,如今还能得见先生。”
他见女子眼中凝起朝露般晶莹的水痕,又安抚的一笑:“先生可暂居这里,有朝一日,尼方再现人间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如夜泉清冷而深沉,女子点点头,如雾一般消散不见。他便走过去,将《空山图》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包好,站在树下,半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