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戈壁滩,哪怕极度耐旱的骆驼刺,两棵之间都相距十来米远,似乎只有隔了这么长的距离,才能让它们能吸收到足够多的水分。
而这一小队人马,就在这除了骆驼刺之外,毫无植被的戈壁滩上,面无表情,向北走去。
高原上的风,哪怕六七月份也是带着寒意,每个人都在脸上涂了厚厚的油脂,又把头脸裹紧,沉默寡言,避免水分从口腔逸散。
队伍当中,只有一个少年似乎是初次跟队伍出来,不断左右观看。眼看暮色渐浓,队伍已经开始准备安营扎寨,他找了个空隙,低声询问:
“阿兄,我们一定要去打唐人吗”
他在马背上动来动去,来回张望,没有片刻停歇。一会儿,又催马挨到队伍首领边上,小声询问:
“唐人那么强——”
“你怕了”队伍首领一开始并不回答,只是甩动鞭子,把他赶开。来回被询问几遍以后,终于不胜其烦,压低声音呵斥:
“格桑,你怕了懦夫就不要跟着出来,去放牧牦牛,或者,帮阿妈去捣奶豆腐!”
格桑一噎,整个人在马背上往下一缩,差点儿缩到马鞍侧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又一次开口:
“我不是怕。只是阿兄,我听寺院里的经师说,我们是最高贵的人,是离天空最近的人,是胸怀最宽广的人,受了人的恩惠就一定要报偿。
您看,阿妈前些年,咳嗽得快要死掉了,是唐人大夫治好的,我的武艺,是和唐人师父学的,就连你手里的钢刀,也是唐人师父送给你的……”
沈乐悄然催马向前,和两兄弟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他们说话。
无穷无尽的记忆涌上心头,他这具身体,名字好像叫旺堆,是队伍首领家里的奴隶,因为力气大,被提拔成随从武士——
所以首领望了他一眼也就不吭声,既不驱赶,也不呵斥。扭过头去,仍然对弟弟说:
“格桑,小恩和大恩是不一样的。
你只知道阿妈的咳嗽是唐人大夫治好的,你不知道他们每年从我们这里带走的红和雪莲,足够治好几千个人;
你只知道我的武艺是和唐人师父学的,你不知道能练出这样的武艺,得杀掉多少人……”
那么,我们受到的恩惠,就不是恩惠了吗
对于没有伤过、杀过我们的唐人,就可以随便砍杀了吗
格桑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在哥哥的威严下,却终究不敢反复询问。反而是队伍首领叹一口气,用鞭梢点点他脑袋:
“格桑,我们的牧民,放牧一年,也只能得到几百斤牛肉、一张牛皮。拿到山下去和唐人换东西,他们只肯换给我们一百斤粮食——
如果不抢,我们倒是能吃饱,我们领地上的勇士,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又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沈乐混在队伍里,支起矮矮的牛皮帐篷,捡来石块在周围压住,又学着旁人割了骆驼刺来生火。
一回头,就看见队伍里面,一个当仆役的奴隶娃子,悄悄地捡起骆驼刺上的叶片,背着人往嘴里送:
“格桑你看。”队伍首领一眼望见,也不喝止,只是指点给弟弟看:
“我们的小孩子,只能吃扎麻上面的骆驼蜜,可山下的唐人,却能吃到蜂蜜,吃到石蜜,喝到掺了蜂蜜的牛奶,吃到用石蜜腌渍煎炸的羊肉。
我们只想让所有族人吃饱饭,只想让我们的孩子,也能尝一尝蜂蜜和石蜜的味道,这也错了么可是,不用刀剑,我们做不到——”
这样也错了么
想让族人吃饱饭,错了么
吃饱肚子,难道不是任何人天经地义的权力,不是任何族群领袖应该担负的义务
沈乐一时迷惘。他凑到火堆旁边,随着众人开始啃发黑的青稞饼子。一口一口,拉嗓子的触感,很快让他清醒过来:
假的!
——假的!
这个身体,这个叫旺堆的武士,他在还是奴隶的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
而他跟着队伍出征,建立战功之后,他也只是能吃到青稞和牦牛奶,偶尔能吃上一点肉;
但是,部族的首领,却是住在高大的牛皮帐篷里,举着金杯饮酒,用从山下抢来的黄金,向商人买了蜂蜜来吃!
如果武士拼死拼活,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只是给首领的帐篷里多添一只金杯,多添一条金腰带,那么,打仗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把这些想法埋在心底,跟着队伍,缓缓前行。从戈壁滩翻越雪山,翻过长长的雪坂,再沿着山坳走到隘口。
迎面吹过来的风已经变得柔和,脚下的山道上,绿草越来越多……
“真好啊……”他在队伍里,听着前后左右,都有人交头接耳:
“唐人住的地方真好啊……那些唐人,懦弱的,连马都上不去的,连刀都不会用的唐人,他们凭什么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这么富饶的地方,到处都是水,都是草的地方,就应该是我们这样的勇士占据!”
“听说……他们的皇帝……被草原上的勇士赶出了京城,赶到很深很深的山里去……”
“那时候,我们的勇士,可在长安好好抢了一笔!我阿爸就是那个时候,抢回两条金腰带,换了五十只羊……”
沈乐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想说话。好在旺堆本来就是奴隶提拔的武士,并没有什么说话的资格,他的沉默也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直到一行人越走越低,低到接近隘口,队伍首领才打了个手势,让大家聚拢起来。整顿衣装,悄然前行:
“前面有一个他们的堡子。得把那地方摸掉,大伙儿才能继续往前走——多吉,旺堆,还有格桑,你们打头”
啥
小孩子也上
族长的弟弟哎!第一次上战场哎!您确定是让他立功去的,而不是让他送死去的
沈乐还在观望,另外两个年轻武士,已经默默开始调整武器。沈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摘下弓箭,调整了一下短刀的方位。
三个人稍微分开一些,弯着腰,借着山石和草丛的掩护,悄然摸向烽火台。
沈乐一边前进,一边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听武士们有没有发出声响,烽火台上有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武士们经验都很丰富,一个个蜷缩在烽火台的视野盲区,不声不响;
哪怕是他自己,靠着肌肉记忆,在草丛当中爬动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制造出任何响动。
只有格桑,第一次上战场,经验不足。他倒是竭力想要轻手轻脚,奈何并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一脚踩下去,还是踩落了一块石头:
“什么人!”
头顶上一声喝问。沈乐反射性地蜷住不动,下一刻,熟悉的弓弦响动铮铮而起,箭雨泼洒,落向头顶:
“啊——”
格桑反射性地惨叫出声。沈乐一惊,赶紧扑上前去,捂他的嘴:
别喊!
别喊!!!
藏住不动还有可能不被发现,一喊出来,上面瞄准射击,立刻就死!
迟了。他刚刚扑到少年背上,弦鸣铮铮,更多箭支落下。沈乐只觉得肩膀上火烧火燎地一痛,整个人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力气几乎泄尽。
幸好他还有理智,还能急速思考:
没事,箭是扎在肩膀上,不是扎在后背上……没有扎破肺部……乏力是因为疼,振作起来,等肾上腺素上来就好了……
他反手握住箭杆,奋力往上一拔。滚烫的热流喷洒而出,沈乐赶紧扔开热流,抱住少年,往旁边滚动。
连滚了几个圈子,缩到山崖底下,终于躲开了箭雨的咬噬,耳边怒吼连连,队伍首领和武士们已经冲了上去——
沈乐却没有动。他慢慢跪坐起来,把少年往上抱一抱,去查看他的伤口。这一看,心底就是一沉:
少年的上半身没有伤口。然而大腿上,没有被裙甲包覆、却又没有被靴子保护的地方,深深地插着半支长箭。
连续几个翻滚,长箭已经折断,箭簇也已经在肌肉里面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喷涌,染红了至少半平方米的地面……
这是,划到大动脉了
出血如此汹涌,就算立刻捆扎近心端,也不知道能不能止住。沈乐还在全身摸索皮绳,少年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襟,嘴唇轻轻翕动:
“旺堆哥哥,我想……吃石蜜……”
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微弱。到了最后一个字,手指一松,头颅向他怀中歪倒。
沈乐慢慢放下手去。好一会儿,惨叫声、惊呼声传来,最后,队伍首领带着几个残兵败将,仓皇奔下:
“走!走!”
沈乐茫然跟上。跟着队伍首领冲上去的武士,这时候已经折损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是人人带伤。
沈乐跟着他们仓皇冲出山道,绕了几个弯子甩脱唐人,刚喘口气,队伍首领已经一头栽倒:
“旺堆……”
他抖着手按在腰间,那柄嵌了一对绿松石的弯刀上,声音已经极其微弱:
“带大家回去……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