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拽了一个椅垫过来,尝试给小和尚塞到屁股底下,未果。能谦小和尚捻着佛珠,念着经文,已经开始入定了……
沈乐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他念的是什么经文,是观音经还是地藏经,或者别的什么经。
别说经文,他连到底是中文还是梵文,都没听出来。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断头鬼大概,似乎,也许,好像,灵性活泼了一点儿。
但是,距离能够继续把头捧起来,安到脖子上去,好像还有很远
“好吧……还是我来帮你吧……”
沈乐长长叹气。这泥塑自己会动了,会抬起胳膊了,会把脑袋移位了——也就是说,它的形态,和刚刚开始修复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区别。
换句话说,那什么修旧如旧,什么尽可能保存文物原有形态,什么保留过往痕迹,全都可以喂狗吃了。
他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沈乐摸过一叠薄纸,小心翼翼,把断头鬼的脑袋裹好,再用薄布裹一遍,然后召唤一位罗裙,让她帮忙捧住那颗脑袋。
自己摸出手术刀,屏住呼吸,沿着泥塑脑袋和手掌、身体的连接部位,一点一点切削,一点一点分离:
“你们可要拿稳了啊!千万拿稳了啊!别把这脑袋给摔了砸了!
——对了,断头鬼你泉下有知,手掌稍微松一松,让我分离得容易一点……”
从手术刀换到细细的签子,再从签子换到细针,最后,从细针换到丝线。
沈乐用精神力绷住丝线,沿着泥塑手掌和脑袋的连接部位,一下一下,仔细切割。
切得他从额头细细出汗,到脊背冒汗,到整个人一身大汗,好容易感知当中一轻,整颗泥头悄然悬起:
“好了!切下来了!!!”
切下来只是第一步。沈乐把泥头捧在手里,仔细检查:
特别是泥塑手掌和脑袋挨着的部分,有没有切破,有没有把泥塑脑袋的脸部颜料留在手掌上。
幸好这断头鬼似乎真的泉下有知,呃,也许都说不上“泉下”了,没有把脸留在手上。
沈乐捧着泥塑脑袋,放到断头鬼脖子上,略略松手。呃,放不稳,接得不平滑。看起来,还得他加把劲:
好在这种事情,沈乐已经做得熟极而流。他先调好一坨粗泥,里面用黄麻搅匀,让它具有足够的摩擦力和粘性;
在断头鬼脖子上、脑袋断口上,细细喷水,润开泥层,让泥土和里面的植物纤维都吸到水分;
在断头鬼脖子上狠狠敷一层,为它提供足够厚度,再把鬼脑袋栽上去。
松开手,果然鬼脑袋已经停稳了,不再东摇西晃。沈乐用竹签把脖颈边上溢出的粗泥刮掉,再敷上细泥,仔仔细细抹平:
“长!!!”
一声令下,精神力透入,鬼脑袋上、身体内部、新敷上去的泥层当中,植物纤维都开始飞快生长。
向上,向下,向两侧,相互交缠……
来来回回,不断生长,最后融为一体,把那颗泥制的脑袋紧紧固定在脖子上。
虽然没有肌肉,没有脊椎,没有颈椎,也没有肌腱,但是,这些植物纤维,俨然代替了骨骼肌肉的作用:
不但能固定脑袋,还提供了灵性力量的通路,贯通全身,周流上下。灵眼中,断头鬼全身的灵光,都闪耀得更加均匀了一些
“凝!”
沈乐又是一声喝令。对大地的控制力,对水分的控制力,同时运转。
新附上去的泥块急速变干,与原有的泥块融为一体。
到这一步,除了脖子当中还有一圈泥痕,没有抹上颜料之外,整颗脑袋,基本上像是没有被砍下来过。
“这样可以了吧等会儿上好地仗层,再上一圈颜料,就没事了吧让我看看,颜料到底要用粉色,还是要用肉色……”
沈乐凑过去仔细研究。忽然,背后冒出来一个声音,悠悠然插嘴:
“都不要,涂一圈红色就行。”
“”
沈乐猛然转头,差点儿扭了自己的脖子。地板上,能谦小和尚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涂一圈血红色,代表这颗脑袋,曾经被人砍下来过。不用涂成从来没有被伤害过的样子——留点儿印记,对它反而好。”
沈乐紧紧盯着小和尚。小和尚唇边笑容缥缈,神色宁静而慈悲,一边说话,一边微微侧头,眼神放空,像是在听断头鬼说话……
你不会是真的在听吧
沈乐将信将疑。但是,本着“尽量保留过往痕迹”的修复原则,他还是调了朱砂,在断头鬼脖子的接口细细涂抹一圈。
涂完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动动胳膊,动动腿,扭头一看:
咦
咦咦咦!
你怎么把胳膊放下来了!
你把胳膊放下来,倒是先跟我说一声啊!
看这掉下来的一地泥渣,你早说了,我好早点儿拿张纸垫着,给你补回去也不至于补错地方啊!
好在修复还是有效果的。断头鬼不但放下了双臂,脸色也变得平和了,不再是横眉怒目、随时在和人拼命的模样。
看这样子,把它的头接上去,大概就算是超度好了
看在人家是战死英魂的份上,沈乐只好卷起袖子,继续努力干活。旁边念经声阵阵,念得他都有点儿犯困,不得不把精神力集中在断头鬼身上。
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一会儿恨不得躺着,上上下下,终于把它修补完毕,大叹一口气:
“哎呀,终于好了……”
“阿弥陀佛,施主辛苦。”身后,能谦小和尚诚心诚意,宣了一声佛号。沈乐一骨碌爬起来:
“不辛苦,不辛苦,今天辛苦您了。啊——这都晚饭时间了,您还没吃饭吧走走走,我请您——”
他拽着小和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打电话:
“老板娘,麻烦备一份素斋,今天我请能谦小师父吃饭——”
“不用!不必!”小和尚剧烈挣扎:
“我是和尚!我守戒条的!我过午不食!!!”
电话对面传来一声低低轻笑。沈乐遗憾地放开了手。
唉,那些每天上班打卡,下班换了僧衣就出去玩儿的假和尚不提,真和尚,是真的要守戒律的。
他之前跟着老板去天台国清寺做一个项目,大家干活干到中午十二点半,肚子饿了,找到斋堂想寻口饭吃:
斋堂大门紧闭,门口贴着明晃晃的四个大字:
过午不食。
是的,和尚没得吃,外来的香客也没得吃。最后,他们一伙人,是饿着肚子爬下山,在山脚下的饭馆里填饱了肚子……
接待普通人的寺庙如此,有修行在身的和尚,自然也是如此了。沈乐放开手,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怎么好意思……那,我明天请您吃饭”
“请客倒是不必了。”能谦小师父声音爽朗,很是高兴的样子:
“下次您有这样的超度活儿,再请我来就行。不——不用下次,您这里,这么多泥塑,你在修,让我在一边念经就行!!!”
沈乐:
念经对你还是个好活儿吗
给这些泥塑,不,给这些鬼物念经,对你来说,是能够增长你阅历,增长你功德,增长你法力的活儿吗
“那行吧……”
他送走这位年轻僧人,回过头去,研究面前一排鬼物泥塑。
鬼物当中,大概有一半是战死的英魂,断了头,或者断了胳膊腿,或者胸口被戳了个大洞,或者肚子豁了个大口:
沈乐在宅子里一阵翻找,终于给他从犄角旮旯找出三股线香,插在香炉里点燃,对这些泥塑合十拜了三拜。
香烟袅袅,笔直上升,一点也没有被英魂吸取的样子,这香火到底有没有用,沈乐是完全不知道;
他只管卷起袖子,断了头的给接上头,断了胳膊腿的,给糊一层泥,把掖在咯吱窝底下、捆在腰上的胳膊腿粘回原位;
腹破肠流,肠子缠绕在腰间的破肚鬼比较麻烦,只能一点一点把肠子卸下来,一点一点喷水,软化,塞进腹腔,再把腹腔糊上:
“行了吧这样应该行了吧据说做腹腔手术,肠子塞进去以后会自动归位,不需要医生捋肠子的——
这应该用不着我把肠子接上吧泥做的肚子里面,也没做出五脏六腑,我也没地方给你接肠子啊!”
他一个一个泥塑,仔仔细细,挨个儿收拾。修复完战死英魂,再修复那些其他各种死因的鬼物泥塑:
遇上脖子上挂着长长白布,吐着舌头的吊死鬼,就把舌头按回去,白布切下来叠好;
遇上全身发黑碳化,手指挛缩如鸡爪的烧死鬼,就把手指撑开,身上敷一层细粉、刷一层颜料,好歹收拾成一个人样;
遇上全身肿胀的淹死鬼,这就没啥好办法了,总不见得把土削掉——
沈乐想了想,把淹死鬼嘴里、鼻子里、指甲缝里的沙土泥藻,全都清理出来,再往上喷了点水,意思意思抽干一下水分。
面黄肌瘦,肚子膨胀的饿死鬼,给它嘴里塞几粒米,再把黄瘦的脸颊、胸脯,贴敷上一点泥土
等等,我一个堂堂的文物修复专家,怎么转行入殓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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