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家属院大门口已经挂上了欢度元旦的四个大红灯笼,背阴处枯黄的杂草被积雪覆盖了大半,只剩下边缘处几缕倔强地探出头来。大院里的胡同并不宽敞,几排陈旧的小院矗立在那里,墙面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这条件远远赶不上临平县武装部的住宿楼。
阿姨抱着已经睡了觉的岂露,轻轻晃悠着,目光柔和地看着晓阳和我,语言中又带着一丝严厉,说道:“什么小脚侦缉队?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法?邓晓阳啊,你都这么大人了,说话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不着调,还不如小露露让我省心!”
晓阳说的小脚侦缉队,是家属院里的退休老人,在家属院小广场上,只要天气晴好,会坐着一排退了休的老头和老太太,讲究的是自带一个马扎板凳,不讲究的也是找个太阳底下的台阶随意一坐。天南地北的随意聊着,当然,毕竟多数都是已经退休下来的知识分子,和农村里群众聊天并不相同,农村里聊的多是家长里短,而这里的老人聊的则是国际时事、国内政治、人事任免和子女工作。当然更多的还是打牌下棋的老人。
晓阳然后又补充道:上次我从小广场那里经过看到那里的老大爷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这苏联马上就要垮了,另一派则是坚决支持苏联的,两派大爷争夺的是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也不知道戈尔巴乔夫同志是不是知道他在我们东原也如此的备受关注。
是的,最近的广播里,播出的最多的就是苏联新闻,隐隐约约让人感觉到这个曾经的老大哥,似乎是要不行了,这个社会主义的庞然大物,经济结构性失衡达到顶点,商品供应几近瘫痪。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商店货架空空如也,民众排长队购买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甚至出现“凭票供应”制度。新闻联播里出现了莫斯科市民裹着厚厚的棉衣需凭住址证明才能进入超市购物这样的事。
阿姨仔细打量了一眼大院的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以后啊,这大院你们来的就少了。你们说的也是事实,和我一起看孩子的那几个,每天就讨论这个升官、那个当官的,也正常。这里面谁家的家属不是在大院工作呢?好在你俩都年轻,大家对你们都不认识,我们来的时间也不长,知道你们的也不多。”说着,她微微仰起头,目光扫过那几扇蒙着灰尘的窗户,又说道:我们去了省城,你俩再到这大院里来,要只带眼睛和耳朵,是非境里有闲日,荣辱尘中无了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朝阳我很放心,晓阳你记住没有?”
晓阳在带着调侃的笑容,一旁插了句话:“妈,人家都说婆婆打靶无十环——偏心,你这当岳母的,咋也就偏心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点道理我还能不动啊。再者说了,知道我们的不多,说明我爸官当得不大,还是你们不够努力啊。要是我爸像鸿基省长那样,那我和朝阳不和周海英一样人尽皆行了。”
阿姨赶忙摆摆手,神色认真地说:“不能拿周老书记开玩笑,咱们东原人,都要记住周老书记的恩情啊,要不是周老书记,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东原还有多少人要饿着肚子啊?周书记那是要被记载在东原史册上的人。”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岂露的背,像是在给孩子也在给自己的话语打着节奏。
晓阳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妈,我现在问的是张叔,我们张叔是不是要升官了?”
阿姨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岂露,发现奶瓶还剩一半,孩子睡得正香。她解开自己的棉袄,动作轻柔地把岂露包裹在里面,让孩子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取暖。一边包,她一边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这种事情本不该给你俩说的,但是现在我和你爸都要去省城,以后东原这边啊,就你们两个。有些事可以给你们交交底了。我也只是听说,你们就当是路边听书,听听就算了。王瑞凤市长一直给领导建议,认为老张比唐市长适合当市长,领导有了兴趣,就安排你们舅来看一看,现在这件事,上面有很大分歧,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就是你们张叔年龄太大了,当市长连一届都干不满,不利于长远发展;第二个嘛,你们张叔是平安县出来的干部,现在整个东原,平安县的干部太多了,已经有人写信反映到上面,上面也已经注意到了。当然,这些都是我听到的消息,不完全准确.”
我听完,陷入了沉思。不自觉中皱着眉头,脑海中浮现出张叔那和蔼又略带疲惫的面容,市长?不太可能吧!
晓阳则道。“要说张叔的年龄确实大,算一算时间,今年都快58了吧,等走完当市长的程序,那估计就已经58了,最多能干一年多的时间,确实不太现实。”晓阳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阿姨点了点头,赞同地说:“是啊,所以有可能退而求其次当市委副书记。但是你们两个都应该知道,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可不止差半级这么简单。老张这个人,不仅善谋,而且善断,这样的人只有放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才能充分发挥最大的能力和作用。”
晓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只是时间不饶人啊,现在张叔年龄太大了,不然的话,张叔肯定能干好市长的,或者说,应该比现在的唐市长强吧。”
阿姨语重心长地说:“也不能这么说吧,唐市长也为难,名不正言不顺的,很多工作也没法开展。不过话说回来,选择老张那也不错,现在这就是组织的难处啊,再能干,干到60岁,也该下来了,也是一件好事吧。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更比一代强嘛,老一辈到年龄退下来,年轻一代才有机会嘛。你们应该有切身体会干部年轻化带来的好处,你们是干部年轻化的受益者,所以也要辩证地看待老张不能接任市长这个问题。”
这么长时间以来,阿姨在很多关键问题上都能保持清醒,按照阿姨的说法,沉默和微笑是能解决大多数问题的,更是从来没有在人事任免问题上多说过半个字。今天,邓叔叔不在,阿姨却给我们透露了这个关键信息,虽然一再强调是小道消息,但我们心里清楚,这是比组织部还权威的小道消息。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波澜,从内心来讲,张叔这个人是我见过最有能力,最有情怀的干部,说句自私的话,一路走来,兴许是带着偏见,张叔是我见过能力最强的领导,文韬武略之干,经天纬地之才,没有之一。
阿姨又看了一眼岂露,小露露睡的正香,阿姨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我今天也给你们二哥打了电话,让他务必找个好人家,把临平那俩孩子从东原都接走。只是你们二哥也跟我说,找了好几个有意愿收养孩子的同事,人家都希望要小一点的,那个叫大妮的,年龄大,人家都觉得养不熟。”阿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和无奈,眼神中满是对大妮姐弟俩未来的担忧。
我连忙说:“妈,昨天大舅在临平的时候说过,如果公安系统找不到合适的,民政厅的徐厅长会亲自过问,从整个省直机关里找愿意收养孩子的。他还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一个家庭收养两个孩子,这样两姐弟就不用再分离了。”
阿姨叹口气说:“难呀,人总是要考虑现实问题的。大妮年龄确实大了几岁,换作谁心里可能都有顾虑,担心以后养大了,跟人家不亲不近的。所以要是收养两个,人家心里的包袱可能更重。你俩呀,只管生孩子,没咋养过,体会不到养孩子的过程。”
晓阳赶忙说:“所以呀,妈,我们才希望你把岂露留下来。”晓阳朝着侧面拉了一把凳子靠近阿姨,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双手紧紧地抓住阿姨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阿姨和岂露
阿姨看晓阳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别打断我说话。自家的孩子自家养,怎么养都不担心。但是,我们说一千道一万,跟别人说这临平俩孩子很听话,人家心里肯定还是有包袱。我也给建峰的妈说,让她在学校那边也发动发动,看看有没有愿意收养的。”阿姨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岂露的头发,眼神中满是慈爱。
晓阳摇摇头,说:“妈!这点我不赞成在东原这边找。你想想,正像张叔说的,大妮子和他们老家的人有深仇大恨了。虽然罪不在大妮子,但有多少人能保持理智呀?咱们有些群众文化程度不高,一旦真枪毙了那八九个人,矛盾可就大了。东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这么个地方和九家人结下世仇,万一遇到了,大妮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不又是人间悲剧吗?”
阿姨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慰,看着晓阳说:“晓阳,你长大了,考虑得比我远。这样吧,我很快也会去省城,这件事我放在心上,问问你姥姥那边的人,让他们也想想办法,那边家里条件都好一些,起码物质上不会吃亏。”
听着阿姨和晓阳的对话,我内心一阵酸楚。作为一个同样从农村走到城里的孩子,我对大妮子的遭遇既同情又羡慕。同情的是,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怜到无法用语言形容,年纪轻轻就承受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而大妮子又是幸运的,省市县三级领导共同为一个饱受苦难的姐弟找家,这又是何等的幸运啊。我心里又在想,这辈子,不在乎官大官小,能遇到晓阳这样善良的人,就足够了,此生无憾。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小时候的遭遇,在缺衣少穿的年代里,虽然有父母陪伴,但是,正如张书记所讲,家庭困难到什么程度呢?爷爷的老棉袄,父亲接着穿,等二叔长大一点,父亲又把棉袄给二叔。不是父亲有新衣服穿,而是家里就这一件棉袄,就是穷到这个地步。我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艰苦的岁月,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随着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特别是化肥技术和化纤技术应用,人们逐渐吃上了饱饭、穿上了新衣。让人能够有尊严的活着,这也许就是改革开放的最大意义。
吃过午饭,下午就要各自返回岗位。今天的大会上明确,各单位要持续深入开展实事求是的大讨论。回临平县的路上,张叔专门强调要去光明区规划的临光公路看一看。车子缓缓行驶在公路上,窗外的景色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
我和香梅县长、东强副县长坐在一辆车里。车内的气氛很是轻松。
东强副县长道:“香梅县长啊,没想到啊,今天我们可是见证了建勇姐夫的魅力啊。姐夫做的报告高屋建瓴、逻辑缜密、条理清晰,内容很有深度。现在的东原,正需要这样有担当的企业家。”
我也回过神来,点头附和道:“香梅县长,不管怎么说,姐夫的讲话还是很有可操作性的。东原正处于改革开放关键时期,各行各业都需要一个领头羊,东投集团五个领域共同发力、齐头并进啊。”
香梅轻轻抚了一下头发,往车后座靠了靠,带着淡然的微笑说:“今天这讲话,实际上是齐市长亲自起草的。你们俩说的我认同,但我认同的不只是我家那位,而是市场前景。咱们齐市长还是有水平的,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他们东投集团现在天天开会,研究的就是该干什么。说实话,这些领域确实都是东原发展的关键领域,也都是投资大、耗能高的企业,换做一般民营企业和个体企业,很难做得起来。”香梅说着,眼神中透露出对丈夫的认可和骄傲。